我以文字记录了自己的成长过程和人生经历,尽管我的人生平凡无奇,没有伟大的事业,也没有恢弘的经历,但其中的一些生活片段,却是我心中难以磨灭的记忆。在他人眼中,这些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,但对我而言,它们承载着深远的意义。每当回忆往事时,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之中,内心深处的感情也随之触动。我希望通过这些文字,与朋友们分享那些年的集体记忆。

2021年3月9日星期二

(20) 再见,老师

(后排左起)曾祥发,叶锦荣,卢荣生,关金来,陈海文,罗泚贤,伍楚亮,陈东就,颜平宗,苏承源,陈川正,黄鸿福,冼锦棠,方亚明,徐金辉,欧光明,陈文生,黄家杰 (中排)区健美,朱翠芳,杨美美,陈宝爱,江桂兰,周丽贞,陈彩云,陆彩娟,严绣翠,胡素莉,洪素云,叶玉娇,陈美清,何桂恩 (前排)施玉珍,吴亚凤,陈秀宝,吴雅妹,戴月梅,沈月英,李青年副校长,赖吉粦老师,刘源通校长,曹翠萍,郭有娣,李颖芬,李玉娣,陈万娉。
 

赖吉粦老师担任我们班主任整整三年。像许多老师一样,他特别疼爱成绩优异的学生,而在我们那个年代,班上成绩最好的往往是女生,她们乖巧听话,认真学习,作业从不马虎。

除了学习成绩,体育表现突出的同学也会引起他的注意。然而,我从来没有在运动会上获得过任何奖项,尤其是个人项目,总在初赛中被淘汰。每逢运动会,我始终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。

小学时期,每逢星期一清晨,大家会在操场列队,跟随黄裕雄体育老师做广播体操。上体育课时,男女分开,我们男生只是在草地上追着一颗足球奔跑。除此之外,我几乎没有参与过其他体育活动。

我的课业成绩中等,体育不行,自然得不到赖老师特别的关注。反倒因为调皮、好动和偶尔偷懒,成了他重点“辅导”的对象。赖老师对我们这些顽皮学生并不苛责,而是语重心长地劝导,只是态度上更严厉一些。当然,我们这些孩子虽然顽皮,却不算“坏”,没有逃学、打架、破坏公物,也不曾口出恶言。

我曾是他鞭打最多的学生之一,但我从未心怀怨恨。因为每一次惩罚,都是我真的做错了事。在他因材施教的引导下,我逐渐收敛了行为。到了第三年,赖老师几乎不用再为我操心了。

不久之后,赖老师患上了肺病。有好几次在上课期间,他会交给我两块钱和一张字条,让我步行到市区的中药店买药,来回正好是一堂课的时间。

当年,金宝镇上有好几家中药店:余仁生、卫生堂、万安堂、广生和广元。他指定我去“广元”,为什么每次都选这家、也为何一定在上课时派我前往,我始终不解。

六年级下半年,我刚学会骑脚踏车。有一次,赖老师要我去买药,还特意吩咐江姓女同学借她那辆脚车给我用。那是一辆高大的旧式脚踏车,而我个子矮小,双脚根本无法同时踩到两边的脚踏板。即便如此,我依然满怀信心地出发了。

从学校斜坡骑车飞驰而下,风掠过耳畔,那种速度带来的快感让人上瘾。可那天,在经过油站旁的大弯时,我因为下坡太快,车子难以控制,眼看就要冲入左边的大沟渠,我猛地把车头往右一转,竟越过马路中线,冲到了反方向车道。

幸好当时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经过,不然,我的小命可不保了。当时我听到离现场不远的地方,有一辆北下的罗里发出响亮的喇叭声音,也许,司机机警的踏下了刹车器,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。

那次之后,我心有余悸。往后每次骑车下坡,我都会格外小心,多次按刹车减速,绝不敢再大意。

现在回想起来,在如今的教育环境下,老师在上课期间让学生外出代买私人物品,早已严重违反教学规定。其实,那时恐怕也并不允许,只是我乐意帮忙,又没人告状,也就平安无事。幸好当年没有出事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
赖吉粦老师在我们小学毕业那年结婚,全班同学凑钱为他准备了一份贺礼。三年来,他如春风化雨般的教导,让我们感激在心。没想到,仅仅两年后,他就因病去世,英年早逝,令人无比惋惜。

小学六年,只是学习旅程中的一段短路程。但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,我遇见了几位塑造我性格和思想的“灵魂工程师”。赖吉粦老师,正是其中让我敬仰、怀念、感恩的一位。我将永远记住他。

我的童年故事 (完结篇)

斜坡上面就是骑脚踏车的起点

(19)当年局势

拍摄于2020年1月


每天傍晚,隔壁的刘耀洋货店总会传来一阵阵悠扬的流行歌曲。姚苏蓉那首《负心的人》不知被重播了多少遍,反而原唱者汤兰花的版本却鲜少听到。在那个年代,同一首歌常常由不同的歌星演绎,仿佛每一把嗓音都在为旋律注入新的灵魂。
店铺前的长凳总是坐满了人,大家一边乘凉闲聊,一边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。那些成年人看完报纸后,便开始高谈阔论,话题从政治时局到社会趣闻,无所不包。偶尔,他们也会谈起脱衣舞孃陈惠珍在乐宫戏院登台的轶事,我站在一旁听得入神,心中充满了好奇与遐想。
为了满足对这些话题的好奇心,晚上我也开始学着阅读报纸。前面的商店订阅了《南洋商报》,堂叔下班后也会带回《新明日报》,于是,五六年级的我便有机会接触到两份报纸。打开报纸后,我总是先翻到电影广告和娱乐新闻。那时,香港拍好的电影通常要等一个月才会在我们这里上映。每当在霹雳版看到怡保戏院的广告,我便知道,那部电影不久后也会在金宝上映。作为一个超级电影迷,这些琐碎的细节我从不放过,仿佛每一则广告都在为我的期待添上一抹亮色。
那时的傍晚,音乐、闲聊、报纸和电影,交织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,简单却温暖,平凡却令人怀念。
我对国际新闻也抱有浓厚的兴趣,尤其是那些充满视觉冲击的新闻图片。然而,在那个年纪,我的知识水平有限,只能理解新闻表面的报道,对其背后的复杂背景却一知半解。尽管如此,从小养成的读报习惯让我有机会接触到许多课本以外的知识,开阔了我的视野。
六十年代的国际新闻充满了动荡与变革。越南战争是当时最常见的头条新闻,美军的伤亡数字不断攀升,国内反战示威此起彼伏,约翰逊总统在巨大的压力下艰难应对。与此同时,中东的战火也引人注目,以色列被多个阿拉伯国家围攻,最终却奇迹般地取得了胜利,这场战争的结果令人震撼。
在那个年代,女性担任国家领袖还是一件罕见的事。甘地夫人成为印度总理时,我初次意识到女性也能登上权力的巅峰,心中不免感到些许不可思议。然而,当梅厄夫人出任以色列总理时,我已经不再感到惊讶,仿佛时代的浪潮正在悄然改变世界的面貌。
印尼的政局动荡也让我印象深刻,苏哈多推翻了原任总统苏卡诺,政变期间爆发了血腥的排华暴动。报纸上刊登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,令人不寒而栗,仿佛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我们的生活。
这些国际新闻不仅让我了解了世界的纷繁复杂,也让我意识到,远在他乡的动荡与变革,或许也会在无形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。读报的习惯,让我在年少时便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。
在那个局势紧张的年代,我国的羽毛球队击败印尼队,赢得了象征羽坛最高荣誉的汤姆斯杯。这一胜利不仅振奋了国人的士气,也让当局决定以盛大的方式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。夺冠的选手们被安排乘坐敞篷车,从北到南穿越沿途的市镇,接受各地群众的欢呼与致敬。
当车队经过金宝时,整个小镇沸腾了。选手们站在敞篷车上,手扶奖杯,面带微笑地向夹道欢迎的群众挥手致意。务边街上人潮涌动,欢呼声此起彼伏,仿佛整个小镇都被胜利的喜悦所笼罩。这是一个让无数国人倍感自豪的时刻,在众多选手中,我唯独记住了陳奕芳和伍文美的名字,他们的风采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。
那个年代,中国发动了文化大革命,社会动荡不安。尽管成功试爆了原子弹和氢弹,但经济却一蹶不振,民生困苦。我的姑妈就在两年前回到家乡,然而,等待她的并不是亲情的温暖,而是无尽的苦难。
我们是从前往大陆探亲的亲友口中得知,当年她回到家乡后,由于亲人的房屋狭小,竟被安排在猪圈旁蜗居。得知此事,我们心如刀绞。我的兄长因家境贫寒而辍学,而母亲即便日子拮据,仍坚持定期寄钱给姑妈,以报答她当年的收养之恩。

脱衣舞孃陈惠珍在乐宫戏院登台

2021年3月8日星期一

(18) 电话亭的钱箱



金宝市区曾有两座公共电话亭,一座位于乐宫戏院对面,靠近饮冰室;另一座则设在务边街,第一排店铺与路口之间。每逢周末,这两座电话亭前总排着长队,人们等着打电话回乡联络亲友。通常,到了星期日晚上九点之后,电话亭便空无一人,归于寂静。

有一次,我从电话亭前经过,恰巧遇上电讯局的员工在卸下电话钱箱准备收款。我出于好奇站在一旁观看,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:那个钱箱竟不是全封闭的,它的背面上方有一道约一公分宽的缝隙。

我脑中顿时浮现出电影《黑玫瑰》《女杀手》《妙手神偷》里的场景,心底萌生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念头。

我决定在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前往务边街的电话亭碰碰运气。那边人少,又偏僻,尤其过了九点,几乎没有人再打电话——因为大家都知道,那时钱箱已经被投入满了,硬币根本塞不进去。

我仔细查看钱箱后方的空间,发现虽然狭窄,但勉强可以把一只手掌伸进去,手指甚至能够触碰到缝隙里卡住的硬币。只要设法拉出最上面的那一枚,下面的就有可能松动。我一边用手指旋转,一边用事先准备的铁钉轻轻挑挖,终于,第一枚硬币“叮”的一声掉了出来。

整个过程相当费劲,我只能用一只手操作,另一只手则拿着话筒装作正在通话,同时还得不断张望,警惕是否有人经过。那晚,我成功“提取”了一块多钱。那一刻,我竟然觉得自己像个天才,有种电影中侠盗黑玫瑰般的成就感,内心一阵飘飘然。

此后,我几乎每周都会去碰碰运气,每次多少都有些收获。要是放在今天,我简直觉得那电话亭就是我专属的ATM提款机。

然而,内心的矛盾也随之而来。明知道这是偷窃,是犯法的事,一旦被发现,后果不堪设想。罪恶感、得意感和金钱的诱惑在我心中纠缠不清。我开始思索,那些铤而走险的匪徒,是否也是在这样的情绪中挣扎?

这样持续了两个月,内心的负担却越来越沉重。我常常犹豫是否该就此收手,但最终还是如常前往电话亭。直到有一天,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,我发现钱箱后方的缝隙竟被一道铁片封死了。

我怔住了一下,随即转往乐宫戏院前的另一座电话亭,结果也一样。两座电话亭的钱箱都被加固了,这意味着:他们已经发现有钱被偷走了。

我心头一紧,背脊泛起一股寒意,拔腿就逃。脑中浮现出各种可能,要是他们早已察觉,只是按兵不动,悄悄布下埋伏,就等我再次“作案”时人赃并获,那我岂不是当场就完蛋了?我暗自庆幸,他们并没有采取这种方式。

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,我脑海中总会浮现电影里的画面:窃匪被警察当街制服,戴上手铐,被推上警车,最后锒铛入狱。虽然我没有真的被抓,但心理的阴影仍然久久未散。甚至连经过电话亭时,我都不敢多看一眼。

或许,他们根本没有察觉,只是恰好在那段时间更换了新款的钱箱。但不管真相如何,这件事给了我一次深刻的教训。

做犯法的事,不一定要被抓才算惩罚。就算没有东窗事发,精神上的负担和忐忑,也是一种代价。不义之财挥霍得快,但留下的心理创伤,却要很久才能抚平。

(17)街头卖药人



我住在市区,经常有机会见到形形色色的街头卖艺人,他们来自四面八方,在金宝落脚后,常选择在巴刹街或安邦街摆摊表演。

巴刹街位于信友酒庄与新荣源杂货店之间,是通往菜市场的主要通道。清晨这里熙熙攘攘,街道喧闹,但一到晚上便归于寂静。路旁有三间售卖洋货的小店,对面只有一档卖香烟的小摊,摊主正是我们屋里的房客之一。

另一处热门表演地点是安邦街,那一带夜市兴旺,食档林立,集聚着金宝各式著名美食:老鼠粉、炒粿条、猪肠粉、鱿鱼蕹菜、猪杂粥、罗米饭等,香气四溢,人声鼎沸。

每当夜幕低垂,卖艺人便在七点多开档。两三位同伴,铜锣一响,清脆悠扬,顿时吸引大批观众围观。不一会儿,人群便将摊位团团围住,熙来攘往。我和其他小孩总爱钻到最前面,或蹲或坐,目不转睛。

表演尚未开始,主讲者便自我介绍,说自己是习武之人,练功时常受伤,需借助药物疗伤。他们自制的药品疗效显著,如今愿以亲民价出售,广结有缘人。

他们滔滔不绝地介绍药效,有时还搭档对唱,口若悬河地宣称药品源自祖传秘方或名师传授,有的说是古代太医遗方重现。所售药物多为药膏、药油、药酒,声称能治百病——伤风咳嗽、头痛腹泻、刀伤虫咬、腰酸背痛、跌打损伤,无所不能。有人更夸口说,药酒不仅治病,常饮还能强身健体、延年益寿。

我相信这些药物或许确有一些疗效,但那些浮夸的宣传实在令人存疑。尤其提到清朝宫廷用药,更觉言过其实。

不同的卖艺人有不同的本事,有的舞刀弄枪,有的赤手劈砖;有人卧躺在碎玻璃上,有人徒手抓烫红的铁链,还有人让毒蛇咬住手腕。表演者常面露痛苦之色,展示红肿或受伤部位,随后由助手当场敷上他们推销的药物,片刻之后竟又若无其事。这些现场“疗伤”的桥段,是他们最强而有力的销售手段。

通常,只要有一位观众掏钱购买,立刻引发“羊群效应”,接着就有许多人纷纷跟进。药物售价一般是每瓶两块钱,多买还送赠品。一个晚上下来,如果运气好,两轮表演便可收入上百元。至于观众是真信药效,还是出于同情,已难分辨。

有一次,我看到一群人照常摆摊卖药,意外地发现敲铜锣的女孩竟是我的一位同学。她注意到我正望着她,起初露出几分羞涩,但很快恢复自然。

散场后,我走上前与她攀谈。她告诉我,那是她父亲的摊位,原本有伙计负责敲锣,恰逢生病,她只好出来顶工。平日里,家人并不允许她在外抛头露面,叮嘱她要专心读书,将来不要继承这样的生活。他们深知这份职业不易,尤其对女孩而言,更加不合时宜。那时的我年纪尚小,也不懂得该如何回应,只是默默记住了她说的话。

岁月更迭,社会不断进步,许多传统行业早已被时代淘汰,如今街头再也看不到这些卖药的身影。那些敲锣吆喝、赤膊上阵的场景,只能封存在我记忆的角落,像一段陈旧的录影带,在心底静静播放。

2021年3月7日星期日

(16) 有钱人的生活


 

我们有一位远房亲戚,称作堂伯,年约七十,与先父是同乡。他是亲戚中生活条件最优渥的一位,早年姑妈所耕种的田地,正是他的。在我们最艰苦的岁月里,也曾多次接受过他的接济。

那时我们住在芭尾,他住在安顺另一端。他多次叮嘱我,只要学校一放假,就去他家住上几天。他与堂伯母育有八名子女,家中热闹非凡,最小的与我同龄。每次去他们家“度假”,堂伯母总是关怀备至,连零用钱都贴心准备,让我有种被接纳为“家庭一分子”的温暖。

堂伯是当地一家药材店的东主,虽不算富豪,却足以让我初次体验“有钱人”的生活。

在他们那座独立式洋房里,我第一次接触到电唱机、电视机、电冰箱;第一次使用抽水马桶的厕所;第一次吃到抹了牛油和果酱的面包。那种新奇与兴奋,至今仍历历在目。

在我们金宝,早餐通常只是白粥、米粉、面条或几块饼干,而牛油面包在我心目中,是洋人才吃得起的食物。尤其那些摆放在冰柜里的牛油、包装完好的面包,在我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奢侈品。

在金宝,看电视必须挤在利仙冷藏的旁门,一群人站着伸长脖子偷看。而在堂伯家,却能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观赏节目,简直是“人间天堂”。

有时候,我们会跑到堂伯的店里玩,晚上他还会叫三轮车载我们一起回家,那是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。三轮车当年是安顺最普遍的交通工具,经济又方便,穿梭在大街小巷,随处可见。而今,已如旧梦一场,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。

假期结束,我又回到金宝,继续过着简朴的日子,就像是从天堂回到了人间。那时的我常常幻想,幸福和快乐也许真的可以靠金钱买到——真希望将来自己也能过上那样的生活。不过,这样的梦想对我来说,似乎遥不可及。

虽然生活已比过往改善许多,至少三餐不缺,但母亲交了伙食费后,所剩无几,我的零用钱仍是少得可怜。曾一度天真地幻想,某天阿拉丁的神灯会显灵,把钱撒到我面前。

我走过巴刹、杂货店,或是在街上闲逛时,总会下意识地低头张望,看地上有没有“天降横财”。

街上店铺前都有一道露天沟渠,连接街头街尾,横向则通往更大的排水道,将污水与雨水排入格兰芝河。那时的马路尚未扩建,沟渠无遮无盖,孩子们经常在那玩耍。

每逢下大雨,我就会拿一根小树枝,沿着沟渠边慢慢走,希望能在缝隙中发现遗漏的硬币。雨水把垃圾冲走后,偶尔会留下几枚被遗落的硬币,混在废弃的铁钉、螺丝里。我一趟走下来,往往能“斩获颇丰”。

然而好景不常,有一天开始,我多次空手而归。原来其他孩子早已发现了这条“财路”,趁着雨还没停,就冒雨出发。我不想淋雨,自然抢不过他们。

那时我才明白,不论那个年代,那种社会,只要是“有钱可捡”的地方,就注定有竞争,现实就是这样赤裸裸。


(15) 惩罚性恶作剧


 

金宝的后巷,平日少有行人,车辆也无法驶入。大多数店铺的后门整日紧闭,唯独我们那间因住客众多,后门常半掩着。除了中午片刻阳光照射,其余时间都阴凉清爽,成了我们几个孩子玩耍的秘密天地。

店铺里的一部分废水会流入后巷的沟渠,那时候,我们竟也常在夜幕低垂时,蹲在巷边如厕,对那时的我们来说,这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
每天下午三点过后,后巷开始热闹起来。有不同的流动小贩挑着茶果、糖水沿巷叫卖。这时分,后巷已聚集了冲凉的人群,还有邻里间的赌局在悄悄进行。左邻右舍听见叫卖声,便纷纷赶来,小贩们到我们这里时,总会迎来一波生意高潮。

有一天,马路旁照例停着几辆车,却突然有一辆车将巷口完全堵死,导致小贩无法进入。明明附近还有空位,不知为何车主偏要将车停在最不该停的地方。两侧的店铺分别是利仙冷藏、惠群布庄、兴业银行与合众银行,猜测那人是进了银行。若只是短暂停留,也许情有可原,可他竟一连停了很久,进出不便,引来众人怒火。

为了惩罚这个“脑残”的车主,我们跑去垃圾槽,找来六七块妇人丢弃的卫生棉,将它们一一打开,挂在他车子的四周。那年代的卫生棉体积大,我们小孩戏称它为“Batman”,用中文发音读来十分滑稽。

回想起来,这场“复仇行动”本身也很低级,也挺“脑残”。

车主回来时,看到满车挂着“Batman”,当场目瞪口呆,随即火冒三丈,向围观群众大声质问是谁干的。所有人异口同声地摇头说不知道,仿佛早有默契。我们就站在人群中,默默欣赏他焦躁清理污物的窘态。这一幕,他大概终身难忘,而我们也一辈子记得。


金宝曾有一位疯癫的中年女子,三十岁上下,蓬头垢面,衣衫破旧,终日挽着一个袋子在街头流连。时而喃喃自语,时而破口大骂,没人知道她曾经历了什么,只知她孤苦无依,神志不清,镇上的人都称她为“金宝女侠”。

某天,她精神又一次失控,在店屋走廊上大声嚷嚷,忽然朝路人吐口水,偏偏吐中了我一位同伴的脸。他大为光火,心生恶念,打算夜里放炮吓唬她。

那晚,我们悄悄来到兴业银行门前的走廊,那是她常露宿的地方。远远望见她蜷缩在纸箱中熟睡,那一刻,一股怜悯突然涌上心头,我们谁也不愿点燃炮竹。

然而,那位同伴却不甘心,趁我们犹豫之际,一把将她身边高叠的纸箱推倒,惊醒了熟睡的她。她愤怒地大声咒骂,眼神凶狠。我望着她那狼狈无助的身影,心中充满愧疚,后悔不该参与。同伴被我们痛骂了一顿,从那以后,我们再没对她动过歪念。

那晚的金宝格外安静。务边街的商铺早早关门,夜风吹过,行人稀疏,偶有车辆驶过。偶尔也会看到几位印籍流浪汉,蜷缩在走廊角落。我们本打算也拿炮竹去“吓他们一下”,但最后却放弃了。

从那天起,我们不再搞这种欺负弱者的恶作剧了。


2021年3月6日星期六

(14) 炮竹恶作剧


 

金宝有许多会馆,接近清明时节,各大会馆纷纷举办春祭仪式。我们最常参与的是古冈州和南番顺的活动。清晨,我和一群小孩登上会馆安排的“灵车”前往义山总坟,那是一辆平时用来运送棺木的出殡车,对我们来说,却是特别的新奇体验。

春祭当天,会馆的会长和理事们悉数到场,祭祀场面庄严肃穆。仪式过后,我们这些小孩便开始期待“美食环节”:现场能吃到水果、烧肉,回到会馆后还有热腾腾的午餐等着我们。每人还会分得一个红包,有得吃又有钱拿,怎能不让我们兴奋?

等到元宵节,会馆的热闹达到了高峰。傍晚七点左右,几家会馆不约而同燃放起鞭炮。工作人员早已在楼上窗口外架设好金属托板,将一串串红炮摆满整个楼面,像机关枪子弹那样,顺着“水槽”推出去。两三排红炮同时点燃,火光连连,爆响震耳,街道顿时烟雾弥漫。

务边街聚集了多数会馆,一时间烟雾腾腾,人潮涌动,热闹非凡。为维持交通秩序,南下车辆都被引导绕道戏院街通行。整个鞭炮仪式持续一个多小时,直到那一卷巨响的电光炮轰然引爆,才宣告结束。此时地上已堆满红纸碎屑,堆得几乎齐膝,我和小伙伴们便冲过去捡拾尚未点燃的鞭炮。

红炮爆炸威力十足,这些“捡来的宝贝”成了我们制造恶作剧的工具。有一次,我们还发明新玩法:用烟纸包住炮芯前端,点燃后延迟三四十秒才爆炸,像个简易的“计时炸弹”。

到了晚上九点多,几家戏院同时散场,街上人潮如鲫,店铺灯火也逐渐熄灭。我们将“特制炮竹”点燃后丢进路边车底,过路行人毫无防备,炸响一出,吓得跳起来,我们则躲在暗处偷笑,仿佛得到了某种变态的满足。

除了玩炮竹,我们还喜欢“钓鱼”:将几张冥纸塞进一个捡来的破钱包,填得鼓鼓的,放在路边等人上钩。看人发现“钱包”的反应,成了我们最津津乐道的“人间观察”:有人立刻捡起打开,有人藏进口袋,有人踢几下试探后再弯腰拾取,有的甚至指使小孩去捡,还有的捡后藏到角落偷偷查看,人生百态,尽收眼底。最后他们当然是一场空欢喜,我们则假装路人,默默从旁掠过,内心早已笑开了花。

顽皮的我们还“升级作战”,晚间结伴沿着黑暗后巷行走,看到哪家厕所点着灯,就偷偷点燃一枚炮竹丢到粪桶旁。“砰”的一声巨响后,里头人肯定会破口大骂,我们则拔腿就跑,笑作一团。那时候只图好玩,完全不顾他人感受,更没有意识到潜藏的危险。

玩得久了,总有“翻车”一天。某晚,我们照常“巡逻”,刚丢完炮竹准备逃跑,屋后门却突然打开,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冲了出来,逮住了我们的一位同伴,扯着他就是一阵怒斥。那孩子哭丧着脸求饶,结果还是被狠狠打了两巴掌才得以脱身。我们在远处看着,无能为力,只能心疼又后怕。

可惜的是,这次教训并未让我们彻底收手,过后仍继续上演各种恶作剧。如今回想,当年的行为实在太过分,简直是作恶多端。那时候的我们,也许正如别人所说,是“野孩子”,不懂分寸,不识是非,而那种对道德的无知,正是成长在缺乏规范中的代价。


(13) 坐车去医院



坐吉普车的“探险记”

小时候虽然搭过巴士,但始终没机会乘坐真正的小汽车,内心总有一股想要尝试的渴望。

金宝的政府医院建在一座小山丘上,一般人看病需爬坡,极为不便。于是医院安排了一辆吉普车,每小时从山下的候车亭发车一趟,准点出发,无论有没有乘客。

得知这项“福利”后,我便和同伴相约体验“坐车”的滋味。虽然上下山不过短短几分钟,但我们却觉得十分新鲜,仿佛真的坐上了“高级”车辆。

到了山上,我们并没有什么事做,就随便走走看看,有时还会在走廊边探头望进病房,到了发车时间又准时坐车下山。这样来来回回,我们竟搭了好几趟,只为感受那短暂的“奢华”。

直到有一次,我们正准备下山,发现前方停着一辆救护车。司机为了避让,倒车挪位,却不慎将吉普车退到斜坡边缘,车身一阵晃动,把我们吓得大叫起来。虽然最后有惊无险,但那次惊吓让我们再也不敢“冒险”搭车了。


校外活动:放学后的自由天地

在学校里要守校规,一放学,就如同脱笼的小鸟。我曾偷偷跟随大人到瀑布戏水,有时去废矿湖或水塘捉鱼,有时溜进华隆新村偷摘红毛丹,还曾跑到胶园或锺森花园的泳池里尽情玩水。

这些都是“禁地”,任何一个家长都不允许孩子去。但我总是肆无忌惮地玩个痛快,唯一担心的是衣服被雨淋湿或沾上泥巴,回家时难以蒙混过关,结果挨骂或挨打。

我的堂叔是一位温和长辈,从未责骂过我。他和堂婶育有一子一女,当年还愿意收留我们,至今心怀感恩。通常是堂婶管教我,顽皮时她也会鞭打,但分寸拿捏得当,生怕别人以为她虐待我。

每到月底母亲回来看我,听了堂婶的抱怨,也会鞭打我一顿,边打边哭,骂我不争气,不读书,辜负她的期望。那时我也难过得掉泪,但过几天,又抛到脑后,继续冒险玩耍。


骑脚车兜风:无忧的夜晚

小学时,阿生是我最好的玩伴。他有一辆脚车,某段时间,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兜风。他骑车载着我,从华隆新村到爱斯顿新村,从戏院街头骑到街尾,反反复复,不知疲倦。

有时他把双脚缩起来放在横梁上,由我踩脚踏带他走;有时我抓着坐垫跳上跳下,一路上嘻嘻哈哈,乐此不疲。戏院街车少路平,路灯明亮,我们可以在街头横冲直撞,在巷子里穿梭翻飞,完全不觉得危险。

那些“课外活动”,老师当然不知情,同学也不会多嘴。要是有人“告密”,即使没有受罚,也难免被老师训话一番,所以这份快乐只能与几位死党私下分享。

如今五十多年过去,我们这些当年的“童车拍档”,中学毕业后各奔前程,再次见面时已是满脸风霜。过去十年,我和阿生仍保持联络,实属难得可贵。至于其他童年伙伴,如海文、光明、老叶,早已失去音讯,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渺茫了。

2021年3月5日星期五

(12) 金睛火眼


 

金睛火眼与榕树下的童年回忆

小时候曾看过一本漫画,主角被坏人绑在烈日下曝晒。因为眼睛长期直视太阳,竟练出一双拥有异能的“火眼”,后来他用眼睛发功烧断绳索脱困,还用火眼击败了敌人。那时年幼无知,我竟也傻乎乎地模仿起来,天天仰头望太阳练功,从未想过眼膜早已被紫外线伤害得不轻。

后来读《西游记》,才知道孙悟空的“金睛火眼”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练成的,望太阳根本就是误入歧途。回想当年居然相信漫画书,真是又天真又可笑。

班上有位姓欧的同学,来自双溪古月,家境看起来不错。他几乎每期都买《地球先锋号》,带到学校与我们分享。他也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,可惜上中学后就分班了。

那时金宝有好几家书店,像启明、荣发、文光、植桂卿、谢君记,还有我最常去的锦记。小时候我常去锦记书店翻漫画和电影杂志,店东亲切随和,允许顾客随意翻阅,门口走廊经常挤满了人。当时他们只占半间铺位,后来搬到金陵酒家对面,至今仍在营业,不过如今只卖报纸、文具和零食了。


大树头的热闹时光

在矮仔铺和东兴桥之间,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,这一带被称为“大树头”,整片区域终年阴凉,是孩子们最爱的地方。

我小时候经常在大树下理发,一次只要三角钱。这里的摊位不但价格便宜,还摆着一叠叠“公仔书”(连环图),大树根旁总坐满了专心看书的人。

附近有很多印度人,经常聚在摊位前喝椰花酒。有人喝醉了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,有的吵闹不休,甚至摇摇晃晃地走上马路。

那里也常有人围坐打牌,围观者众。我站了很久,看不懂他们怎么玩。他们手上的牌很多,有时打一张,有时几张,有时干脆跳过,谁先出完谁就赢。那时候,我从未听过“锄大地”这种玩法,之后的日子在华人圈也不曾见过。直到近年这游戏在本地盛行,我还以为是新玩意,没想到早在几十年前,印度邻里已玩得热火朝天。

如今矮仔铺、东兴桥、大树头都已成历史。河道改了,周边的冷藏仓库和板屋也早被拆除。站在原地,只能远望金宝古庙,靠记忆拼凑出往昔的温情画面。


东兴桥边的明心宝鉴

东兴桥头右侧有一排板屋,其中一间住着一位七旬老人。他在晚上义务授课,学生只需自备一本书,就可免费上两个小时的课,每周两次。

我原以为那是普通的语文补习班,听说不用收费,便抱着好奇心前往。进门后才发现,这其实是个传统私塾,屋内桌椅老旧,约有二十多名学生,个个年纪比我大。老人教的是一本名为《明心宝鉴》的古籍,以广东话讲授,内容劝人行善积德,对于小学生而言相当艰深。

我只翻了一页就感到枯燥无味,正准备离开时,老人却亲切地请我坐下。他讲得很认真,我也尽量专心听讲。下课后,他竟然把书送给我,还叮嘱我下次记得再来。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,我又去听了几次。后来听说他生病了需要休养,我便没再去,可惜那本书在一次搬家时也遗失了。

如今回想,那位老人的精神令人钦佩。他不计回报,默默付出,只为传承中华文化给下一代。他那种“授人以德,不求回报”的胸怀,如今已越来越稀有。

矮仔铺这一排百年老店已经在2012年被一场大火烧毁了。

(11) 广播电台



小学时,学校规定要学唱校歌。歌词中有一句:“金宝山巍巍,霹雳河泱泱”,我一看便觉得不对劲。因为我只在安顺见过霹雳河,它根本没有流经金宝,离我们还远得很。

站在培元校园里的任何一个角落,根本看不见霹雳河。那一句歌词,显然只是为了配合前一句的韵脚而硬写上去,完全不符现实。

也许因为填词人名气大,别人不好提出异议。我曾跟音乐老师提起过这个疑问,只是已经忘了她的回应。这首歌早已成为既定事实,多年来大家习惯成自然,即使有人有异议,也无济于事。

校歌旋律激昂,几十年来唱响在校内外。如今的培元校友出于对母校的热爱,可能会觉得我这番话未免吹毛求疵,但我只是诚实说出童年的直觉与观察。

那时候,我们家隔壁的商店每天都播放流行歌曲。那是一台电唱机,用的是黑胶唱片,最常听到的有朱江的《往日的旧梦》、秦淮的《阿兰娜》、黄清元的《苦酒满杯》,还有郑君绵唱的粤语歌曲《行快的啦喂》。英文歌大多是披头四的作品,偶尔也会夹杂一些大锣大鼓的戏剧唱段。

七十年代初,北京唱片和快乐唱片两家商店才开始卖卡式录音带,在此之前,全靠黑胶和收音机。

每天傍晚五点,是大多数家庭准备吃饭的时候,街坊的耳朵却全都凑向收音机,收听“丽的呼声”播放的《李大傻讲故事》。他用生动的广东话开讲,半小时里,大家围着那个小小的收音机,静静聆听,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最普遍也最具魅力的娱乐方式。

李大傻每次开场都会说:“上一次,就系讲到……”我至今还记得他讲的《神雕侠侣》和《鬼才伦文叙》,听得如痴如醉。

四年级那年,我也是从“丽的呼声”的广播中,第一次听到“新加坡退出马来西亚”的消息。那时,大人们围在收音机旁议论纷纷,我虽然听不太懂时局,只知道那是件“大新闻”。

吃过晚饭,我会赶在七点前,抢先跑到利仙冷藏店旁的侧门口,占个好位置。那个地方就在“仔记蛋茶档”对面,是我们街坊唯一能看到电视的地方。

七点一到,电视开播,大家屏息以待。铁闸外,十几个孩子或蹲或站,有些迟到的还得踩在汽水箱上,从四十五度角挤着看里面播放的节目。

那几年,我们最期待的是《Samurai》《Ultraman》《Gigantor》《Man from U.N.C.L.E.》以及《Donny and Osman》。中文节目则只有一部《四喜临门(Empat Sekawan)》,由黎明、韩英、黄河和海洋主演,大家用各种方言交流演出,半小时一个故事。可惜它播放时间太晚,我们多数没机会看到。

我最羡慕的是屋里的两位少爷,坐在沙发上,舒服地看着电视。而我们只能安静守规矩,不敢吵闹,否则他们会把木门关上,我们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那时候我便提醒自己:别埋怨什么,有钱人和穷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,这是现实,必须接受。

2021年3月4日星期四

(10) 六十年代电影


 

金宝曾有四家戏院,每部电影通常上映四天,每天四场。戏院门前都会张贴海报和剧照,还会派发传单宣传新片。我家住在市区,几乎隔两天就去“巡场”,对各家戏院的排期了如指掌。

和其他同龄孩子相比,我简直是“特权阶级”。他们只有在儿童节才有免费观影的机会,或得由家人陪同,而我几乎每星期都能看两三场电影。

小时候不受管教,只要有人带,我就能免费入场。起初我厚着脸皮站在戏院门口,央求陌生人带我进去。后来胆子更大了,见人走近,干脆拉着他们的衣角尾随其后。

检票的阿姐早就认得我,知道我不是那些观众的孩子,但她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我最常混进丽士和乐宫,大华和中山门禁较严,往往被挡在门外。

进场后,通常是在放预告片或广告时,这时没人领位也无所谓。首映那晚的七点场常常座无虚席,我只好坐在中间走廊的地板上;若有空位,才敢偷偷爬上去。

当年的港产片虽然剧情简单,但我这个年纪也看得津津有味,自然成了个十足的影迷。电影给了我一个想象驰骋的世界,让人在受限的童年生活里,有了不设限的自由。

我几乎没错过任何一部邵氏出品的电影。王羽、罗烈的武侠片,凌波、李菁的黄梅调,何莉莉、胡燕妮的时装片,我都如数家珍。《大醉侠》、《金燕子》、《独臂刀》和《西游记》我甚至看了三遍。

王羽是我童年的英雄。他的处女作《虎侠歼仇》是黑白片,但在我心里,他一直是正气凛然、傲立江湖的大侠。他在《金燕子》中穿着一袭白衣缓缓登场,背景诗词“萧然一剑天涯路,鹏飞江湖……”我背得滚瓜烂熟。临终一幕,肠子被挖出的血腥镜头,是张彻导演的标志风格。

看完《独臂刀》,我便在家后院模仿王羽,挥着砍柴刀自创“绝学”,结果被堂婶痛骂一顿。

王羽后来拍了《独臂拳王》、《独臂刀大战盲侠》等片之后,代表作便逐渐减少。邵氏后来捧红了姜大卫、汪禹、陈观泰等人,但在我心里,始终没人能取代他的位置。

粤语武侠片我也不放过,如《仙鹤神针》、《六指琴魔》、《如来神掌》等,我一集不落。“万佛朝宗”、“火云邪神”、“七旋斩”这些名字,至今仍铭刻在脑海。

那时的电影圈星光熠熠,陈宝珠、萧芳芳、吕奇、胡枫等人风靡一时,我一个都不陌生。

我不仅沉迷电影,还常去书店翻阅《娱乐画报》、《南国电影》等杂志,看得比做功课还勤快。每当一部电影即将“落画”,晚上戏院工作人员会更换海报。我蹲守多次,终于成功讨来一张王羽的旧海报,视若珍宝。可惜后来上中学时的大扫除,那些我收集的海报和街招,竟全被当垃圾丢掉,令我心疼许久。

小时候我还爱收集各种印刷品,例如雀巢牛奶罐上的包装纸,上面印有蝴蝶、小鸟和鱼儿图案;香烟盒子也是我的最爱——555、Lucky、Consulate、Matterhorn、骑马开枪、电筒、白马、海军……这些老品牌,如今大多已经绝迹。

独臂刀大战盲侠

(9)被老师处罚


 

以前,我的生活圈子很小,内向封闭。来到金宝后,寄居在热闹的市镇,家中住着八户人家,周围总是嘈杂喧哗。久而久之,我也变得开朗活泼起来。

进入培元小学后,我很快就和几位志趣相投的同学打成一片,成了班上活跃分子,常在课室里追赶跑跳,说说笑笑。

但每次闹得太过火,就会被纠察员抄名,接着就是老师的惩罚。那时我特别讨厌纠察员,尤其是说一句方言都要罚钱,口袋里的那点零用很快就见底了。就像小偷永远不能反击警察一样,真让人无奈。

不守纪律、衣着不整、作业没交,甚至在校外被投诉行为不端,都是挨打的理由。一般是藤条打手掌,严重时也打屁股。四五年级时,我常常被赖吉粦老师处罚,鞭打的次数多到我早已记不清。

有的同学挨打后一声不吭,有的则揉着手掌、擦着眼泪走回座位。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叶的同学,每次被打都会先怒目而视,然后滚在地上嚎啕大哭,老师见状也只好作罢。这招他屡试不爽,虽然我们是好朋友,但我总觉得他太没骨气了。

我自己被打时,无论多疼,也不愿哭,宁可咬牙忍着,也要表现得像个“男子汉”。可赖老师总能找到我的软肋。

他常常先严厉斥责,再换上温和的语气语重心长地劝我:“要好好读书,要做个有出息的人,不要辜负你妈妈……她省吃俭用,含辛茹苦……”每当他说到这里,我的眼眶就会开始发热。这就是我的致命弱点。

孙悟空最怕唐三藏念紧箍咒,每一句都像在脑中拧螺丝。而我最怕的,就是老师提到母亲的那一段话,句句戳心,针针见血。

我极力控制自己,可最终总是泪如雨下。我会慢慢侧过身面对黑板,不让同学看到我哭的样子。但当我掏出手帕时,他们就知道我挺不住了。

我低头走回座位,看似悔意深重。但顽皮的本性难改,我仍然时常惹祸。

其实我内心很脆弱,表面的不驯,也许只是掩饰内心的自卑;调皮捣蛋,也许只是渴望被关注。而老师似乎早已看穿一切,用他独有的方式治我,不是藤条,而是提醒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。

晚上,我常常在床上偷偷流泪,想着母亲,枕头一边湿了,就翻身躺另一边;两边都湿了,就干脆翻面。

母亲在胶园摔倒的画面,至今仍清晰如昨,她挑着两桶胶汁赶在下雨前匆忙回家,一边走还回头看我。突然被树根绊倒,胶汁全洒在地上。那一刻,她的眼神哀伤绝望,我却无能为力。那次受伤,令她此后跛足至老,是我心中永远的痛。

我并非不想听话,但自由自在的玩乐更吸引人;我也想专心读书,但外面的世界更精彩;我也渴望考第一名,但我的脑袋似乎没有别人聪明。

不过,这就是我,我有我自己的节奏和方向。成绩不好,真的就没有出路吗?


(8)培元小学第一天


 

从安顺转校到金宝后,我进入培元小学四年级。开学第一天,面对全新的环境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,身为插班生,我难免有些局促不安。

班主任赖吉粦老师拿着我的转校资料,扫了一眼,便叫我站起来作自我介绍。

我环顾四周,有些紧张地说:“我的名字叫徐金辉,住在戏院街,来自安顺。”

老师盯着我:“再念一次。”

我愣了一下,感到他的语气有点古怪,只好再重复:“徐金辉。”

这时他皱起眉头,声音也提高了一点:“再说一次你的名字。徐……什么?”

天啊!我哪里说错了?我开始慌了,心跳加速,支支吾吾地低声回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
老师睁大眼睛,忽然笑了,走到我身边,摸了一下我的头,半开玩笑地说:“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念错?你的名字是 Xu Jin Fei,不是 Xu Jin Hui。”

他说完,补了一句:“白痴才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啊!”我看到几位同学在窃窃私语,有两三个还在讨论“痴”字怎么写。

当下,我既尴尬又困惑。这个名字,是从我一年级开始老师教我的发音,历任老师也都是这样念的,怎么到了新学校就变了调?我又怎能当场解释清楚?

从那天起,全班开始用“徐金Fei”来叫我。虽说只是发音不同,但那一刻,我仿佛连自己的身份也变得模糊了。

后来,有一次我到文光书局闲逛,站在书架前翻阅字典,终于在几本工具书里找到了“辉”字的注音,标准发音只有一个:Hui。当下,我心中的疑惑总算得到了答案。

不过,那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。我犹豫了许久,才鼓起勇气,在一次只有我们两人的机会里,小心翼翼地告诉赖老师:“其实,我的名字应该念作‘金辉’。”

老师没有多想,随口回答:“其实两个读音都可以啦。”我听了虽然惊讶,心里也不太认同,但还是点点头,毕竟他是老师,我只是个小学生,而且同学们早已习惯了这个版本的发音。

其实,“飞”也没什么不好,鸿雁几许今飞?他日海阔天空任飞翔。

但有时我也会想,当年父亲为我取名“金辉”,或许寄托着一份期望,希望我能拥有金碧辉煌的人生。而现实中的我,平凡如水,了无波澜。对此,我并不在意,但不禁想问:如果他泉下有知,会不会感到些许失望呢?


2021年3月2日星期二

(7) 重返金宝


 

1965年开学前夕,我和哥哥被送回金宝,暂居在堂叔婶家中,那年我升读培元小学四年级。此时,母亲已不再割胶,改行做女佣。

过去几年,我几度迁徙,先后住过新村、菜园和不同的胶园。这一次重返故土,住进市镇中心,我展开了另一段新生活,并在这里度过了七年时光,直到念中四时才搬往鸿展园。

金宝大街两旁,每排建筑约有十间店铺,我所住的戏院街店屋之一,楼下前座由“谭富牙科”和“人人布庄”分占,目前是“万能万字票”的营业地点。

沿街商铺由左至右依次是:利仙冷藏、新光五金、霸打鞋店、刘耀洋货、荣生洋货、华生洋货、余仁生药行、德兴瓷器及华丽布庄。如今,除了老字号“余仁生”,其余商号早已消失在时光中。

这些两层高的店屋空间宽敞,楼下前座为商铺,后座和整层楼上则为住家。我们这一座共有八户人家,一些租户甚至全家挤在一间房中。房与房之间以木板相隔,且上方空空的,说话稍大声点,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每天傍晚,出门工作的大人纷纷回家,整栋店屋聚集了五十余人,可说是人满为患。人多房少,有些家中男丁只能把帆布床摆放在楼梯口或走廊上过夜。

每户家庭的孩子都不少。我长大之后曾想过:在这么拥挤的环境里,大人们究竟是如何创造出这么多生命的?

厨房是共用的,楼上楼下各一处,每户人家都有自家的碗橱和柴炉。整栋屋子却只设有一间浴室和厕所。每天傍晚开始,洗澡的人龙排得长长的。年长者只要拎着一桶热水便可优先洗澡。几乎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,浴室都不曾空过。

烧柴煮食的烟火长期熏黑了墙壁。若楼上的住户想用水,但水压不足,便会大喊要楼下暂时关掉水龙头,这种情景,连邵氏电影《七十二家房客》里也有展现。

天井是每户人家日常梳洗之处,常年潮湿,长满青苔。由于堂婶是这座屋子的包租婆,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每星期清刷天井地面。

那年代的厕所没有抽水系统,晚上粪桶几乎都会满溢。半夜里,倒粪工人推着车在后巷作业,边干边骂,声音此起彼落。

我上小学时,常和邻家小孩集体洗澡,为了避开拥挤的厕所,我们大多选择在傍晚之后到黑巷边的沟渠“解决”个人问题。

那几年,几乎每天下午后院都有赌博活动。新年时赌钱,中秋节赌蜡烛,平日则赌“公仔纸”和玻璃珠,连左邻右舍的孩子也常加入。这种环境让我从小便学会各种扑克牌玩法。

金宝是我出生的地方,父亲去世后,我们一家才被迫离开。我们原本居住在东兴桥头右侧约四百米的废矿地一带,住的是木屋。年纪尚小的我,对旧居毫无印象,也不认得当年邻居。

重返金宝后,我特地探访了旧屋遗址。看见那间空置的木屋,心中五味杂陈,那里正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。屋子虽已残破不堪,也无人居住,更不知屋主是谁。但我常想,如果父亲尚在,也许我们至今仍住在那里,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?

这里是建筑中央的天井,住客洗菜洗衣的地方。
当年置放碗碟的橱柜还是存留在原有的位置。

现在谭富牙科已经结业,万能万字票租用了整间店铺。

(6) 三年在安顺的生活



1963年,马来西亚正式成立,引发我国与印尼之间的对抗。东马边界时有冲突,西马沿海更传出印尼人强行登陆的消息,国内气氛紧张,据说随时可能爆发战争。

那年我还在读二年级,学校为了应对可能的空袭,组织了防空演习。一听到急促的钟声,我们就立刻在老师指挥下跑到篱笆边,分散蹲下。当时年纪小,把整件事当作一场游戏,毫无惧意。

几天后,在家中忽然看到军机飞越上空,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,以为战争真的来了,感到莫名的恐慌。幸好不过是一场虚惊。

1964年,全国大选来临。乡村小路旁、甘榜屋墙上,到处贴满了帆船图案的竞选海报,那是联盟党的标志。反对党是社阵,用的是牛头标志,还有一位独立候选人以剪刀为记。与联盟海报成堆相比,其他政党的宣传寥寥无几。

记得有两位联盟助选员挨家挨户拜票,虽然代表执政党,却不像后来的国阵那样,在乡区派发糖、米、油、盐。他们只给了我们一张传单,教姑妈和其他大人,选举当天在帆船图标下的格子画上一个“X”。

我收到两颗酸柑糖,心里非常高兴,还希望其他政党也能来派糖。

他们还说,不久政府会在村口装一支电杆,晚上亮起路灯,外面就不会那么黑暗了。我们当时不懂什么是政治,后来才明白,那不过是一句“讲完就忘”的空头承诺。

最终联盟胜选,东姑阿都拉曼继续出任首相,一切生活如常。

放学时,学校门口常围着一堆学生,争着去买冰水、零食和玩“Tikam”,那是一种抽签游戏。只需五分钱就能撕一张密封纸条,揭开看看是否中奖。如果只是个几何图案,那就“泡汤”了。

那年我九岁,经常站在一旁看热闹。档主见我常来,就叫我帮他收钱和验奖。我的“工钱”是一杯冰水或一支冰淇淋。这份小小的合作,让我体会到“互利”的滋味。

那年还有一件大事:姑妈坚持告老返乡。我们再三哀求,她仍然决意回唐山。她说自己年纪大了,等不及我们长大奉养她,还是回家乡与亲人相伴更妥。

姑妈离开后,幸好老村长好心,让我们兄弟暂住在他屋后的空房。哥哥读上午班,我读下午班。那是我第一次自己煮饭,虽然不煮菜,只是把鸡蛋放进饭锅一起蒸,也算是自己照顾自己了。村长夫妇偶尔会分些菜肴给我们。

屋后有一片果园,那段时间,我几乎天天吃番石榴和红毛丹。母亲仍住在胶园的宿舍,每星期回来探望我们一次。那两个月,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。直到年终学校放假,我才回到母亲身边,重新回到胶园的生活。

每当我对生活感到不满时,常会想起老师说过的话:

“你比那些失去双亲的孤儿幸运多了,至少还有家人陪伴;
你比那些身体残疾的孩子幸运多了,至少可以健康成长;
你比那些非洲饥饿的儿童幸运多了,至少每天还有饭粥可以吃。”

想起这些,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。